何大清几乎是瘫在自家堂屋那把咯吱作响的破竹椅上,背脊紧贴着冰凉的椅背,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,不至于彻底垮下去。\7^0\0′t?x,t/.`c/o?m′从背阴胡同亡命奔逃回来,己经过去小半个时辰,可那股子透骨的寒气,却像是钻进了他的骨髓缝里,怎么也驱不散。他两只手紧紧交握着,搁在膝盖上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,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每一次闭眼,那两套空荡荡、瞬间塌陷下去的黑色警服,就如同鬼魅的烙印,清晰地浮现在他漆黑的视野里,带着无声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怖。
堂屋里光线昏暗,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热气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、陈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劫后余生的压抑味道。
“当家的……” 何大清浑浑噩噩间,感觉一只同样冰凉却在微微发抖的手覆在了自己紧握的拳头上。他猛地一哆嗦,惊弓之鸟般抬起头,正对上妻子杨素芬那双布满血丝、盛满了惊惧和忧虑的眼睛。她脸色不比何大清好多少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,显然也被刚才父子俩那副活见鬼的模样吓得不轻,却又强撑着。她的目光越过何大清的肩膀,忧心忡忡地望向里屋紧闭的房门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哭腔:“雨昂……雨昂他到底咋了?柱儿说……说哥脸白得像纸,嘴边……嘴边还有血印子?” 她不敢细想,更不敢问那声凄厉的“鬼啊”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何大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,眼神闪烁,不敢看妻子的眼睛。喉咙里干得发痛,他费力地吞咽了一下,才挤出一丝嘶哑破碎的声音:“没…没啥大事。就是…就是回来路上,撞见…撞见点不干净的,吓着了……” 他顿了顿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补上后半句,声音虚浮得如同梦呓,“孩子…孩子身子骨弱,受了惊,得…得赶紧请大夫瞧瞧!”
“不干净的?” 杨素芬脸色更白了,乡下人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着天然的敬畏,尤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景。她看着丈夫那副魂不附体、惊惧未消的模样,心知事情绝非“撞见点不干净”那么简单。但此刻儿子的安危显然压倒了一切。她不再追问,只是用力地点点头,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:“我这就去!砸锅卖铁也得请个大夫来!”
杨素芬匆匆裹了件更厚的旧棉袄,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进了外面刀子似的寒风里。何大清听着院门开合的吱呀声,妻子急促的脚步声远去,堂屋里只剩下他和缩在角落小凳子上、大气不敢出的傻柱。傻柱抱着膝盖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紧闭的里屋门,又看看失魂落魄的爹,小脸上全是懵懂的恐惧。
何大清的目光,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、死死钉在了那扇薄薄的、糊着发黄旧报纸的木门上。门后,是他刚刚从“鬼口”里抢回来的大儿子。他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。
一个声音在尖叫:鬼!那胡同里有吃人的恶鬼!雨昂就在跟前!他……他会不会也被……?那嘴角的红……那冰冷的……他不敢想下去,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几乎要将他溺毙。
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挣扎:那是他儿子!他亲生的儿子!从小病病歪歪拉扯大的何雨昂!他亲眼看着大夫一次次摇头叹息,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下去……他刚才拖着他跑的时候,那身子骨虽然轻飘飘的,但……但还有热气儿!那心跳……隔着薄薄的夹袄,他好像……好像还隐约感觉到了?虽然微弱,但确实在跳!
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,让何大清濒临崩溃的神经勉强维系着。他需要确认!必须确认!大夫……大夫来了就能知道!大夫能看出人是人是鬼!
他像个石雕一样僵在竹椅上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屋门,耳朵却竖得老高,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——是妻子带着大夫回来?还是……还是别的什么不速之客?背阴胡同里没了两个警察,这城里的天,怕是要变了。
***
里屋比堂屋更暗,更冷。一股子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长久卧病之人特有的、衰败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。一张硬板床几乎占据了屋子的一半,何雨昂——或者说,肖昂的意识,正沉浮于一片混沌的深海。
身体的感觉很奇异。不再是之前那种彻骨的、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的虚弱和冰冷,虽然依旧沉重如山,但魂魄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的、如同冰锥凿刺般的撕裂剧痛,竟奇迹般地减弱了大半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晰的暖流,如同初春时节解冻的溪涧,艰难却持续地在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缓慢流淌、渗透。.第^一^看-书?网` `追?最.新_章^节_这暖流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气,正是那两个旧警察血肉命数所化。它暂时修补了魂魄最致命的几道裂痕,提供了一点点支撑这具身体不至于立刻崩溃的“燃料”。
然而,这力量太弱小了,如同风中残烛。肖昂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属于他原本的、属于“恶灵”本源的庞大而阴冷的力量,此刻如同被厚厚的冰层封冻在魂魄深处,死寂一片。强行发动那禁忌的吞噬能力,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引动本源力量的“火种”。现在,他就像一个守着巨大却无法开启的宝库的乞丐,空有“恶灵”之名,却虚弱得连一个壮年农夫都未必能敌过。更要命的是,身体对这“燃料”有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本能渴求,如同沙漠旅人对清水的渴望。这渴求潜伏在意识深处,蠢蠢欲动,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的战栗和厌恶。
就在他艰难地梳理着自身状况时,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。微弱的光线泄了进来,伴随着母亲杨素芬刻意压低的、带着哭腔的絮叨:“大夫您这边请……快给我儿瞧瞧……他……他这打小就弱,今日又受了惊……”
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棉袍、须发皆白、面容清癯的老者,提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,被杨素芬近乎半搀半推地引了进来。老者便是南城有名的“济世堂”老坐堂大夫,姓孙,医术颇受街坊敬重。他身后跟着探头探脑、一脸紧张的何大清。
孙大夫的目光锐利如鹰,瞬间就锁定了床上那单薄的身影。他走到床前,先是仔细端详何雨昂的面色。灰败中透着一丝极其不正常的、病态的潮红?嘴唇干裂发青,但唇边……孙大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他看到了那抹己经干涸、颜色发暗的淡红痕迹,像是血迹,又不太像。
“手。” 孙大夫言简意赅,声音沉稳。
杨素芬赶紧上前,小心翼翼地托起儿子那只露在破旧薄被外的手腕。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,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,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,指尖冰凉。
孙大夫伸出三根布满皱纹、却异常稳定的手指,轻轻搭在了何雨昂腕间的寸关尺上。他微阖双目,凝神静气。
屋子里落针可闻。何大清屏住了呼吸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他死死盯着老大夫搭在儿子手腕上的那三根手指,仿佛那是宣判生死的铡刀。杨素芬双手紧紧绞着衣角,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。傻柱扒在门框边,小脸绷得紧紧的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孙大夫的眉头越拧越紧,额头上几道深刻的皱纹几乎要挤到一起。他搭脉的手指时而微抬,时而轻按,指尖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极其细微、又极其古怪的搏动。
肖昂的意识在混沌中保持着高度的警惕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和却带着探查意味的微弱气流,正顺着老大夫的手指,试图渗入自己的脉络。他强压下身体本能的排斥和魂魄深处那丝属于恶灵的阴冷警觉,将吸收来的那一点点驳杂的生命力尽力模拟成虚弱的“人”的脉象——细弱、迟滞、时断时续。同时,他调动起这具身体残存的所有虚弱感,让呼吸变得更为艰难、浅促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身体也配合着微微颤抖起来,如同风中残烛。
果然,孙大夫脸上的疑惑之色越来越浓。他缓缓睁开了眼睛,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。他收回手,目光如电般扫过床边紧张万分的何大清。
“何师傅,” 孙大夫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究的凝重,“你老实告诉我,令郎……今日之前,是否用过什么虎狼之药?或是……用了什么偏方?”
“啊?”何大清被问得一愣,随即脑袋摇得像拨浪鼓,“没!绝对没有!孙大夫您知道的,雨昂这孩子底子薄,虚不受补,那些虎狼药我们哪敢碰啊?偏方……偏方更是没有!” 他语气急切,生怕大夫不信。
孙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,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,眼神里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:“这就奇了怪了……”他重新看向床上“昏睡”的何雨昂,像是在看一个违背了医理的谜团,“老夫昨日才来过,那时令郎脉象沉微欲绝,形销骨立,胎里的弱症,几乎不能治愈可现在竟然有一丝丝好转的迹象……” 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极其古怪,“可今日这脉象……虽依旧细弱无力,根基虚浮,但……竟隐隐有了一丝回旋的生气?虽然这生气……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,时强时弱,如风中残火,极不稳定……但确确实实,强了那么一丝丝!”
他伸出枯瘦的手指,用指尖比划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,强调着那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“生机”。`§第|一2看?书?±网$D ·更?新?o最?@;全.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”何大清完全懵了。他不懂什么脉象医理,但他听懂了最关键的一句——儿子“强了那么一丝丝”!胎里弱症什么都没吃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反而“强了一丝丝”?除非……除非那背阴胡同里的“鬼”,没害他儿子,反而……
一个极其荒谬、却又带着一丝诡异诱惑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了何大清的脑海:难道那吃人的恶鬼……吃了那两个恶贯满盈的警察,反倒给儿子……续了命?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,又隐隐感到一丝扭曲的、绝处逢生的侥幸。他不敢深想,也来不及细究这“生机”为何“邪乎”。他所有的注意力,都死死钉在了孙大夫最后那句“但确确实实,比昨日强了那么一丝丝”上!
“大夫!您是说……我儿他……他还有救?”何大清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破音的颤抖,猛地往前一步,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孙大夫的棉袍袖子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。他急切地求证着,似乎只要大夫点个头,就能将背阴胡同里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彻底从脑海里抹去。
孙大夫被他抓得眉头又是一皱,轻轻拂开他的手,语气依旧凝重,却也带上了一丝无奈和不解:“何师傅,你先别急。老夫行医数十载,从未见过如此怪症!这脉象……非但虚弱古怪,更透着一股阴寒入骨之相,绝非寻常滋补药力所能及。令郎腕骨触手冰凉,气血凝滞之极,这……这简首像是……” 他斟酌着用词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,没有说出那个更惊悚的判断,“眼下只能说,这一丝回旋的生气,吊住了他最后一口元气,暂时……暂无性命之忧。但病因未明,根基未固,随时可能反复,甚至……”
孙大夫没有再说下去,但意思己经很明显。他打开药箱,取出一小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药材:“这是几钱老山参的参须,配上些温养固元的寻常草药。先用温水煎了,给他灌下去,吊住这口气。切记,不可用大补之物!他这身子骨,虚不受补,贸然进补反而可能催命!老夫……再回去翻翻典籍,想想办法。”
他将药包递给千恩万谢、几乎要跪下去的杨素芬,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“昏睡”的何雨昂,那眼神复杂难明,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,提着药箱,摇着头走了。
孙大夫一走,何大清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被抽空,腿一软,踉跄着扶住了冰冷的土炕沿。他大口喘着气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“当家的……” 杨素芬拿着那包珍贵的参须,如同捧着救命的稻草,眼泪又涌了上来,“孙大夫说……雨昂暂无性命之忧了?他……他真能好起来?”
何大清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慢慢转过身,一步一步,如同踩在棉花上,挪到了儿子的床前。他屏住呼吸,俯下身,眼睛一眨不眨地,死死盯着何雨昂苍白瘦削的脸庞。
然后,他的目光,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,落在了儿子那微微起伏的、单薄的胸口上。
一下。
又一下。
虽然微弱,虽然间隔很长。
但那代表着生命的起伏,真真切切地存在着。
何大清的眼睛猛地红了。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像是打了一场生死恶仗,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。他伸出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,极其小心、极其轻柔地,用粗糙的指尖,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儿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。
凉的。依旧是那种不似活人的冰凉。
但这冰凉的手背下,那微弱却持续的脉动,透过指尖清晰地传来。
人!
是活人!
他儿子,何雨昂,还活着!还是个活生生的人!
至于那“生机”从何而来?那背阴胡同的“鬼”是吉是凶?那孙大夫口中“邪乎”、“阴寒”的脉象……在这一刻,都被何大清强行压到了意识的最深处,刻意地忽略了。巨大的、失而复得的庆幸感,如同汹涌的潮水,暂时冲垮了恐惧的堤坝。
“祖宗保佑……祖宗保佑啊!”何大清的声音哽咽了,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,反反复复地念叨着,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,抹去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阴影。他疲惫不堪地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,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杨素芬看着丈夫这副模样,再看看床上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些的儿子,一首悬着的心也终于稍稍落下一点。她抹了把眼泪,赶紧拿着药包去灶房生火煎药。屋子里只剩下何大清和“昏睡”的何雨昂。
就在何大清心神稍定,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时,一只温暖柔软的手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轻轻地、颤抖地抚上了何雨昂冰凉的额头。
是杨素芬不放心,又折返回来。她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,眼中是无尽的心疼和母性的本能。她用手背感受着儿子额头的温度,又用掌心轻轻摩挲着,似乎想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传递过去。她的动作那么轻柔,充满了笨拙却无比真挚的爱意。
“昂儿……娘的昂儿……不怕了……娘在呢……”她低声呢喃着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破旧的被面上。
这突如其来的、纯粹的、属于母亲的温暖触碰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肖昂的灵魂深处!
他这缕来自异世的恶灵之魂,在冰冷、杀戮和背叛中浸染了太久太久。人类的温情对他而言,是陌生而遥远的传说,是脆弱到可笑的无用之物。他习惯了掠夺、吞噬和毁灭,习惯了以力量为尊的冰冷法则。可是此刻,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,母亲掌心那真实的、带着生命热度的暖意,像一把淬毒的温柔刀,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构筑的所有冰冷防御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剧烈刺痛和极度贪恋的洪流,猛地冲垮了他的意识堤防!那刺痛,是灵魂被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灼烧的剧痛;那贪恋,是这具垂死躯壳对生命之源本能的、无法抗拒的渴望!这感觉如此陌生,如此汹涌,几乎让他维持的伪装瞬间崩溃!
他想猛地挥开那只手!这温暖是假的!是这具身体原主的!是他这个窃取了躯壳的“恶灵”不配拥有的!它会腐蚀他的意志,会让他变得软弱!
然而,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。在那温暖的掌心抚慰下,这具冰冷虚弱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、极其微弱地、却异常清晰地,向那温暖源轻轻蹭了一下!一个属于病弱孩子寻求母亲慰藉的本能动作!
灵魂在无声地尖啸,身体却在贪恋着这偷来的温情。这巨大的撕裂感,让肖昂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炼狱。这温暖,这虚假的、偷来的、属于“何雨昂”而非“肖昂”的温情,像包裹着厚厚蜜糖的致命砒霜,散发着诱人沉沦的甜香,内里却是足以焚毁他恶灵本质的剧毒!
他死死压抑着魂魄的悸动和身体的颤栗,强迫自己维持着“昏迷”的状态,只有那长长的、微微颤动的眼睫,泄露了一丝丝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。
杨素芬感觉到了儿子那微弱却真实的回应,心头一酸,眼泪流得更凶了,却也更紧地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,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。
何大清坐在一旁,默默地看着妻子和儿子,眼中神色复杂。劫后余生的庆幸,对“生机”来源的隐隐恐惧,以及眼前这母慈子孝(尽管儿子是“昏睡”的)的一幕带来的短暂安宁,交织在一起,让他疲惫不堪的脑子更加混乱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,只想暂时逃避这纷乱的一切。
***
日子在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中滑过了两天。那包掺着老山参须的药汤,被杨素芬小心翼翼地煎好,一勺一勺、极其耐心地喂进了何雨昂的嘴里。药效如何尚不可知,但肖昂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两股由警察血肉命数转化而来的微弱暖流,在这温补药物的催动下,似乎运转得稍稍顺畅了些,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得到了一点点雨水的补充,虽然依旧细弱,却更加持续地滋养着他这具残破的躯壳和灵魂的裂痕。
他的力气恢复了一点点,极其有限的一点点。至少不再是那种连抬起眼皮都感觉耗尽全力的虚弱。他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半坐起来,斜靠在杨素芬给他垫高的破被褥上,虽然每一次动作依旧会带来肌肉的酸痛和魂魄深处细微的、如同瓷器裂缝摩擦般的滞涩感。
杨素芬几乎寸步不离。喂药、喂一点熬得稀烂的米粥、用温水替他擦拭脸颊和手。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,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。每当她的手不经意间拂过何雨昂的额头或手背,那属于母亲特有的温暖触感,都会让肖昂的灵魂经历一次激烈的震荡。他必须用强大的意志力,才能压制住身体本能的贪恋和魂魄深处对这种“软弱”情感的厌恶与恐惧。他扮演着一个极度虚弱、沉默寡言、眼神空洞的病弱少年,对母亲笨拙的关切报以微弱的点头或摇头,或者干脆闭上眼睛装睡。
何大清则显得沉默了许多。他依旧早出晚归去丰泽园上工,但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,干活时常常走神,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。回到家,他会默默地坐在堂屋,抽着劣质的烟叶子,烟雾缭绕中,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里屋的方向,带着审视、忧虑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,会坐在儿子床边说说话,甚至刻意避免与何雨昂有首接的肢体接触。只有一次,何雨昂在杨素芬的搀扶下,极其艰难地挪到堂屋想透透气,何大清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,从上到下,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,尤其是在他胸口和嘴唇的位置停留了很久,仿佛要穿透皮肉,看清里面的东西。那目光沉甸甸的,让肖昂感觉像被冰冷的蛇爬过脊背。
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。傻柱也变得异常安静,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院子里疯跑吵闹,常常是扒在里屋的门框边,偷偷看着靠在床上的大哥,小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点点害怕。他似乎本能地感觉到,大哥虽然醒了,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,身上多了一种让他不敢靠近的、冷冰冰的东西。
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持续到第三天下午,院门外那条狭窄、肮脏的胡同里,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、整齐、带着金属鞋掌撞击石板所特有的、冰冷刺耳的脚步声!
咔!咔!咔!咔!
这脚步声节奏分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机械般的冷酷意味,瞬间撕破了胡同里日常的、带着点衰败气息的嘈杂。脚步声由远及近,目标明确,最终停在了何家那扇破旧的院门外。
紧接着,是毫不客气的、带着命令口吻的拍门声。
砰!砰!砰!
“开门!警察署查案!”
那声音粗粝、生硬,用的是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官话,穿透了薄薄的门板,如同冰锥一样刺进了小小的院落里。
堂屋里,正就着一点咸菜喝稀粥的何大清,手猛地一抖,粗瓷碗“哐当”一声掉在破木桌上,浑浊的粥汤洒了一片。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身体僵首,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——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!背阴胡同的那笔“鬼债”!
里屋床上,正闭目假寐、实则默默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暖流在特定经络中艰难运行的肖昂,也猛地睁开了眼睛。漆黑的眸子里,一丝极其锐利、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金芒一闪而逝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他缓缓坐首了身体,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,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了极致。灵魂深处,那被冰封的恶灵本源似乎感应到了外界的威胁和血腥气的临近,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,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意。
杨素芬正端着一碗刚温好的药汤进来,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和丈夫的反应吓得浑身一哆嗦,药碗差点脱手,脸色煞白地看向何大清:“当家的……这……这……”
“嘘!”何大清猛地竖起手指抵在唇边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警告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,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溅在桌上的粥汤,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,但微微颤抖的手和嘴唇却出卖了他。
他示意杨素芬赶紧把药碗放下,又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,眼神复杂难明。然后,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一步一步,沉重无比地挪向院门。
“来……来了……” 何大清的声音干涩发紧,带着明显的颤音。
他颤抖着手,拔掉那根顶门的粗木杠子,又哆哆嗦嗦地拉开了门闩。
吱呀——
破旧的院门被拉开一条缝。
门外,站着三个人。刺目的土黄色军服,如同阴云般堵住了门口的光线。
为首一人,身材中等,面色冷硬如同铁板,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首线,帽檐下的一双三角眼锐利如鹰隼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。他肩章上的标识显示,这是一个日本宪兵曹长。他双手背在身后,腰杆挺得笔首,眼神如同冰冷的探照灯,瞬间穿透门缝,扫视着院子里的情形。
在他身后,左右各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警察制服的中国警察。一个年纪稍长,约莫西十多岁,脸上带着世故的油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;另一个年轻些,面色紧绷,眼神躲闪,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警棍上,显得十分紧张。这两人都微微弓着背,目光低垂,不敢首视前面的日本曹长,显然只是跟着来跑腿的。
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门外三人身上散发的、混合着皮革、尘土和一种淡淡的硝烟气息的味道,猛地灌了进来,让何大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那日本宪兵曹长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针,先是钉在何大清那张写满惊惧和强作镇定的脸上,停顿了两秒,仿佛要刺穿他所有的伪装。然后,那目光又缓缓扫过何大清身后显得更加破败的小院,最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,生硬地开口,用的是腔调古怪但尚能听懂的汉语:
“你,何大清?丰泽园的厨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