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华提起绣球灯笼,将丹皎独自一人留在原地,离开前又回眸凝视着她,语声平静,却隐含谴责之意:
“丹皎,你太任性。-山?叶′屋- ¢耕,薪·醉~全-”
话出口的瞬间,就连荷华自己,都心下一惊。
这样熟稔的语气,这样理所当然的话语。
她仿佛看到,多年以前,相同的时间,相同的地点,月色清冷如霜雪,长姊静纾对自己讲述了宸王烨的往事后,以相同的语调,对装病避宠的她道:
——荷华,你太任性。
隔着数年的光阴,姊妹两人的面容,以这样的方式重叠交织。
即便她再怎样不愿意承认,可她……
终究还是活成了她的影子。
细细咀嚼着荷华的话,丹皎回想着这些年与公子鄂相识相知的种种,满腔的酸楚涌上心头,十三四岁的少女终是不甘地问道:
“那你呢?母后,你对父王,可是真心实意的喜欢?”
“我?”夜色里荷华的声音飘飘渺渺的,如同隔着雾气般模糊不真切,许久,才听得她低声道,却是答非所问:
“他是宸国的君王,而本宫,是他的王后。”
荷华的话声声入耳,丹皎默然听着,视线之中,只看见那纤弱的暗红色宫装背影,随着一点微弱灯火,渐行渐远。
直到走至凤梧殿附近,荷华才停下来。她在庭院里抬头仰望着那一轮凄清的下弦月,微叹口气,喃喃:
“我们……都是牢笼里的鸟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紫宸宫里天色阴沉之际,边境却是黄沙漫卷,号角声寒。
粗陋的油灯在军帐内幽幽燃着烛火,陈旧的矮案后,暖黄的火光流淌在青年洁白的衣袂之间,衬得他整个人犹如精雕细琢的玉石神像——正是废太子摇光。¨5-s-c!w¢.¢c\o~m/
他手执竹简,席地而坐,一卷《国策》,刚刚翻至结尾。
旁边伫立的黄衣太监是自幼照料他起居的内侍屈纯,如今随他一道来了边塞,接到王都那边的消息后,他恭敬问道:
“殿下,陛下嫁三公主于黎国之事,您怎么看?”
摇光放下手里的《国策》,目光沈沈,语声亦是冷静无比:
“耜国位于宸国西南部,边境时有摩擦。若说父王对耜国没有觊觎之心,那是不可能的。而黎国与耜国比邻而居,三年前公子鄂来宸国为质,便是黎国的示好。如今父王与黎国结亲,恐怕是为了合黎伐耜。至于灭耜之后,与黎国关系如何,那就要看耜国领土究竟如何划分了。”
“还是殿下高见,想来以殿下的能力,不日便能返回王都。”屈纯向来不吝以最诚挚的词句来赞颂摇光,不过很快,他又叹了口气,“只可惜黎王如今五十有三,而三公主却……”
他没再说下去,唯有眸中浮现出不忍之色,半晌,道:
“若论年纪,还是公子鄂与三公主更匹配。”
摇光摇了摇头,“公子鄂非嫡出,即便回国之后名声鹊起,将来继承黎国王位的人,也不一定是他。哪怕黎王阏垂垂老矣,丹皎也只能嫁他,更何况,黎王阏离入土,还有几年功夫。只是以丹皎的脾气,此番出嫁,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。”
听到这里,屈纯同样垂下了眼眸。
摇光所说的这些弯弯绕绕,他身处内廷多年,焉能不知?
只是他一路看着兄妹俩长大,如今摇光身陷囹吾,丹皎即将远嫁他乡,终究还是于心不忍。
“除了这些以外,还有别的什么消息么?”摇光淡淡道。
屈纯想了想,压低声音,“前几日太常卿劝说陛下废后,王后亲自去了一趟太极殿,舌战群臣,总算暂时令陛下打消了念头。!2!巴?看!书¨旺· \追·醉*芯*璋,結~不过事后陛下却前往凤梧殿,希望王后能令丹皎殿下安心出嫁。但——”
屈纯顿了顿,道:“明华殿的太子冼马焕葛来信,说王后去劝说丹皎殿下的当夜,丹皎殿下撇下随从,逃到
了明华殿里。太子您离开紫宸宫之前,要焕葛多多留意王后动向,如有需要,出手相助。所以,焕葛帮王后找到了丹皎殿下。”
“若是丹皎执意不肯出降会如何?”摇光问道。
屈纯沉默片刻,开口:“公子应该也知道,以陛下的性格,废后之事,在所难免——毕竟,陛下不需要一个无用的王后。”
听了屈纯的话,摇光沉吟不语,只是垂眸。桌上铺开的丝绢墨迹淋漓,只是寥寥几笔,便勾勒出女子秀丽的轮廓侧影。
凝视着丝绢,不知不觉间,摇光就想起那年长门园里纾夫人去世的消息传来,紫宸宫角落的五孔莲池旁,青衣的女孩收拢双肩,抱紧自己,如受伤的小兽般哀哀呢喃:
“荷华你不要哭啊……长姊走了,从今往后,这紫宸宫里,没人再能护住你了……”
她像是安慰自己一样,将整个人蜷缩得更小,不住地道:
“荷华你要赶快振作起来呀,你要保护自己,保护念薇……”
“哪怕是浮萍,你也会落地生根的……”
“荷华,你……可千万不能自苦啊……”
说到最后,已是鼻尖通红,眼里水雾氤氲。
但始终倔强的不肯落泪。
彼时,他就站在不远处的槐树后静静看她,却不能上前一步。
因为血脉的隔绝,因为礼法的束缚,更因为……
自始至终,她之于他,都是他的继母。
想到这里,年轻的废太子凝视丝绢的眼眸,愈发幽静而深邃。
第10章 兆风(9)棠棣之华,宜尔室家。……
丹皎的婚期定在七月,紫薇浸月,木槿朝荣。
这些时日,荷华每天遣人去棠棣院问话,得到的回复都是三公主丹皎已经在安心待嫁,跟随嬷嬷学习黎国礼仪。宸王烨对女儿的表现很是满意,连带着凤梧殿都得了许多赏赐。
宸王烨给荷华的第二个考验,她算是安然无恙地通过了。
然而不知为何,荷华始终无法真正的高兴。
或许是丹皎的遭遇,令她想起自己。
又或许是,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,成了宸王烨的帮凶。
这一日,安排好跟随丹皎出降的人员,荷华回到凤梧殿,已是子夜时分。
更深露重,她刚想让念薇传膳,窗外忽然响起信鸽的咕咕叫。伴随着羽翼煽动的扑簌声,一只通体洁白的信鸽落到窗棂上,歪着脑袋打量人,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。
念薇抽出信鸽腿上的竹筒,倒出里面卷成小根的丝绢,恭敬呈到荷华面前。展开丝绢一开,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:
“六月初七,问母后安。”
念薇迟疑道:“是……公子摇光的信。自他流放边境以来,每个月都会按时给小君寄信问安,您看要不要回……”
“回信”二字还未说完,荷华只是略略扫了丝绢一眼,便将它投入香炉中。
被高温所炙烤,丝绢的一角很快就蜷曲变黑,黑色很快蔓延扩散开来,须臾,丝绢便化为了灰烬。
她看了念薇一眼,声音略带无奈:“你是嫌本宫处境还不够艰难么?一旦陛下得知,莫说本宫,整个凤梧殿的人,都得给这些信件陪葬。”
闻言,念薇身子微微一僵,低下头,声如蚊呐:“是。奴婢今后再看见……”
荷华断然道:“再看见信鸽,直接射杀了事。顺便还可以煲个鸽子汤,给本宫补补身体。”
念薇点头告退,随着她的离去,凤梧殿再度恢复寂静之中。
许是连日以来,过于操劳的缘故,甫一上床,荷华就发了高烧。
不知睡了多久,整个人昏昏沉沉,半梦半醒间,她仿佛又回到棠棣院里,乱蕊压枝,花似洒金,树下红裙的少女仰头痴痴看天。
“棠棣之华,宜尔室家。”对方轻声念着《诗经》里的句子,忽然问她:
“母后,您说,燕子飞走了,明年还会回来吗?”
荷华走上前去,正想开口,对方猝然转过身,四目相对的一刹,荷华惊觉,那人并非是丹皎,她的面容,竟与自己分毫不差!
冷汗潸然而下。
再一环顾四周,荷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金质牢笼里!
“燕子,终究是飞走了呢。”
“笼里的金丝雀,还是生活在笼子里更好。”
顺着声音看去,静纾站在不远处,与她一同凝望着笼子外的天地。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勇气,她向静纾竭尽全力地喊道:
“不!我不愿做笼子里的鸟,也不愿永远活成你的影子!”
这一喊,整个人霍然从梦中惊醒。
荷华怔怔看着虚空,终于抱住双膝,将脸埋在膝头。
铜壶滴漏,时间在滴滴答答的坠水声里缓缓流逝,她的双眼却始终干涩,连半点眼泪都流不出来,不似年少之际,在兆国王宫受了点委屈,就恨不得在乳母的怀抱里哭得惊天动地。
不知过了多久,荷华总算抬起脸,她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,如同羽缎般凌乱铺开的秀发,更显得她身形单薄纤细,整个人犹如被打碎的美玉,凄美而脆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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